天大人情
"大学录取了都不让上?亲侄子啊,逼得要跳黄河,你眼皮都不眨一下!"三叔劈头骂道,一把摘下头上的工人帽,狠狠拍在桌子上。
我叫李正阳,出生在九十年代初的小县城,那时候改革开放的春风刚刚吹遍神州大地,人们的生活正在一点点好转。
父亲是县运输公司的普通司机,母亲在纺织厂做一名普通女工。我们家住在单位分的筒子楼里,两间房,一间堂屋,麻雀虽小,但五脏俱全。
窗台上摆着一盆常年不死的吊兰,墙上贴着几张父亲从挂历上剪下来的风景画。我们家虽说不富裕,但在那个年代,能有一台14寸的黑白电视机,就已经算是小康之家了。
父亲常说:"咱家不缺吃不缺穿,就缺个读书的苗子。"我便成了这棵寄托全家希望的苗。
那年夏天,骑着二八自行车去邮局取高考成绩的路上,我的心跳得厉害。当我看到那张薄薄的成绩单时,眼泪差点夺眶而出——我被省城一所重点大学录取了!
回家的路上,我骑得飞快,车轮碾过坑洼不平的土路,扬起一路尘土。路过赵大爷家的时候,他正坐在门槛上摇着蒲扇乘凉,见我风风火火的样子,笑着喊:"正阳啊,考得咋样啊?"
"考上了,赵爷爷,考上了省重点!"我一个急刹车停下,兴奋地喊道。
"好好好!"赵大爷从门槛上站起来,乐呵呵地说,"你爸妈有福气啊!"
我推着车子往家跑,一路上,四邻八舍的人都被我的喊声惊动,纷纷出门道贺。一时间,我家门前热闹非凡。
母亲从纺织厂赶回来,眼睛红红的,一个劲儿地擦着手上的茧子,嘴角却怎么也压不住笑意。父亲得知消息后,破天荒地从单位请了半天假,骑着摩托车回来,还带了两瓶汾酒和一条烟。
全家人喜出望外,沉浸在幸福中。可随之而来的难题是:2500元的学费从哪来?那年头,这几乎相当于我父亲半年的工资。
吃完饭,父亲拿出一个塑料储蓄罐,倒出里面所有的钱,掰着指头一张张数:"七百八...七百九...八百。"他抬头看看母亲,又低下头去,"还差一千七百。"
母亲咬着嘴唇,从针线包里拿出一个旧手帕,解开来,数了数:"这是我攒的,六百多。"
我坐在一旁,心里五味杂陈。十八年来,父母省吃俭用,就为了这一天,可还是差了将近一千元。
那晚,我听见父母在隔壁房间小声商量。母亲提议去找大伯借,毕竟他是县水泥厂的副厂长,家境殷实。父亲沉默了许久,才说:"好,明天去找大哥。"
第二天一早,父亲拉着我去大伯家,带上了录取通知书和成绩单。坐在28路公交车上,父亲反复叮嘱我:"到了大伯家,要有礼貌,叫人。录取通知书拿好,别弄皱了。"
大伯家在县城最好的小区里,三室一厅的楼房,铺着光亮的地砖。客厅里摆着21寸的彩电,音响,VCD,茶几上是一套名贵的紫砂茶具。大伯穿着浅色衬衫,看起来很是体面。
"大哥,正阳考上大学了,省重点!"父亲递上录取通知书,语气中带着掩饰不住的自豪。
大伯看了通知书,面色平静:"上大学是好事,不过我这边也有困难,儿子明年也要高考,钱都攒着呢。"
父亲的表情僵住了,他搓着手,声音低了下去:"大哥,就当借,等正阳工作了肯定还。"
"哎呀,你也知道,今年厂里效益不好,我自己都紧巴巴的..."大伯搓着手说,眼神却飘向了墙角崭新的电冰箱。
大伯的儿子从房间里走出来,手里拿着最新的随身听,轻蔑地扫了我一眼。那一刻,我感到一种深深的羞辱。
回程的路上,父亲一言不发,两鬓的白发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。我能感觉到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伤害。
刚到家门口,就见三叔李正民倚在我家门边抽烟。三叔是县砖厂的普通工人,那年三十五岁,还未成家。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,脸晒得黝黑,头发有些乱,但眼睛里透着精气神。
"听说我侄子考上大学了?"三叔笑着拍我肩膀,手上的茧子厚实粗糙,"哥,大伯那边怎么说?"
父亲摇摇头,眼眶有些发红。三叔叹了口气:"我就猜到会这样。"他掏出一包"红塔山",给父亲递了一支,自己也点上一支,两人沉默地吸着烟。
"哥,别担心,会有办法的。"三叔最后说,拍了拍父亲的肩膀离开了。
那晚,我睡不着觉,望着天花板发呆。隔壁传来收音机里播放的《渴望》主题曲,窗外不时传来蝉鸣声。我在想,如果上不了大学,是不是就要像村里许多同龄人一样,早早走上打工的路?
第二天清晨,天还没亮,三叔敲开了我家的门。他穿着一件干净的衬衫,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。
"大嫂,做早饭了吗?我肚子饿。"三叔笑呵呵地说,自顾自地坐到桌前。
母亲有些诧异,但还是去厨房热了昨晚剩的稀饭,配了几筷子咸菜。
三叔狼吞虎咽地吃完,掏出一个塑料袋放在桌上:"3000元,够学费加路费了。"
母亲惊讶得说不出话,手里的碗差点掉在地上。父亲连连摆手:"老三,这哪行,你不是攒着娶媳妇吗?"
"娶媳妇可以再等等,娃娃上学耽误不得。"三叔掐灭烟头,眼神坚定,"我就这么个侄子,总不能让他把大学录取通知书贴在墙上看吧?"
"可是..."父亲还想说什么,三叔已经站起身来。
"哥,别说了,就这么定了。正阳去市里上大学,学了本事,有出息了,到时候还不是光宗耀祖?"三叔拍了拍我的肩膀,"好好学,别辜负叔的期望。"
父亲的嘴唇颤抖着,最终只说了一句:"老三,这份情,我记下了。"
三叔摆摆手:"哥哥嫂子的孩子不就是我的孩子吗?有啥情不情的。"说完,他转身离开,背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高大。
我站在门口,目送三叔远去,心中五味杂陈。那年夏末,我背着简单的行李踏上了开往省城的长途汽车。行李包里装着两条毛巾、几件换洗衣服、一个搪瓷缸子,还有母亲特意缝制的被褥。
临行前,三叔塞给我一个信封:"里面有200块,藏好了,别告诉你爸妈。记得给家里写信,报个平安。"
汽车启动时,我透过车窗看到三叔和父母站在一起,向我挥手。母亲擦着眼泪,父亲的背脊挺得笔直,三叔则扬起一抹灿烂的笑容。那一刻,我暗暗发誓,一定要努力学习,不辜负他们的期望。
大学的日子并不轻松。我住在八人间的宿舍里,铁架床,公共卫生间,冬天洗澡要去公共澡堂,排长队。为了省钱,我很少去食堂吃饭,大多是自己做方便面,偶尔加个鸡蛋改善生活。
我每天凌晨四点起床送报纸,天还没亮就骑着自行车穿梭在城市的街道上。下课后,我会去学校食堂打工,刷盘子、擦桌子,周末还去市场帮商贩卸货。
每个月能省下二三十元,我都积攒起来,希望早日还上三叔的钱。宿舍里的同学都穿着耐克、阿迪达斯,出入网吧、歌厅,而我的世界只有课堂、图书馆和打工的地方。
晚上熄灯后,我躺在床上,借着窗外的灯光给家里写信。信中不提生活的艰辛,只说学习进步,一切都好。我知道,只有这样,家人才不会担心。
大二那年寒假,我回到家乡。火车站还是那么旧,站前广场上多了几个小贩,在寒风中吆喝着卖烤红薯和煮玉米。
家里的变化不大,只是墙上多了几张我寄回来的照片。母亲的头发似乎多了几根白发,父亲的腰也弯了一些。
"三叔呢?过年了,要去看看他。"我问。
父亲的表情有些复杂:"老三搬出厂里宿舍了,租了个房子住。"
我这才知道,村里人都在背后议论三叔:"都三十七八的人了,还不成家立业,净做些傻事。"原来大伯也在背后说三叔"没出息",甚至在厂领导面前提起三叔时,总是一副不屑的样子。
三叔却总是一笑了之:"急什么,等我侄子大学毕业了再说。"
我带着从学校带回来的礼物——一条围巾和一盒茶叶,去看三叔。他租住在城郊的一间平房里,屋内陈设简单,只有一张床、一个柜子和一张桌子。墙上贴着几张泛黄的电影海报,床头放着一台老式收音机。
"三叔,我来看你了!"我敲门喊道。
门一下子打开,三叔站在那里,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。他比我记忆中更瘦了,眼角的皱纹也多了,但眼神依旧明亮。
"哎呦,大学生回来了!"三叔热情地拉我进屋,"快进来坐,我给你沏茶。"
屋子里冷冷清清,但很干净。三叔从柜子里拿出一包上好的龙井,小心翼翼地放进茶壶里。
"这茶是我攒了好久才买的,一直没舍得喝,今天可得好好尝尝。"三叔笑着说。
看着三叔忙前忙后的样子,我突然鼻子一酸。我知道,这包茶可能花掉了他半个月的工资。
"三叔,你为啥还不结婚啊?"我忍不住问道。
三叔愣了一下,随即哈哈大笑:"你小子,操那么大人的心干啥?叔还年轻着呢!"他摸摸下巴上的胡茬,"再说了,娶媳妇得有钱,现在女人都精着呢,没两下子,人家看不上。"
我知道,三叔是在安慰我。他把给自己娶媳妇的钱借给了我,让我能上大学。这份恩情,我一辈子都忘不了。
四年后,我如期毕业,幸运地在省城一家外贸公司找到工作。那是1999年,国企改革正如火如荼,下岗潮席卷全国。但我所在的外贸行业却因为中国即将加入WTO而前景光明。
拿到第一个月工资,我立即买了车票回家。夏天的风吹过麦田,火车在铁轨上飞驰。一路上,我满脑子都在想该怎么感谢三叔,怎么报答他的恩情。
我先回了趟家,放下行李,简单和父母叙了叙旧,就急匆匆地去找三叔。父亲欲言又止,最后只是说:"去吧,他会高兴的。"
三叔还住在那间平房里,但房子似乎更破旧了。屋檐下挂着几串辣椒,门前的空地上种了几棵葱和一些蔬菜。
我敲了敲门,里面传来三叔的声音:"谁啊?"
"三叔,是我,正阳!"我大声喊道。
门一下子打开,三叔站在那里,穿着一件旧背心,露出黝黑的手臂。他愣了一下,然后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:"真是你小子!回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!"
我将准备好的3000元放在桌上:"三叔,这是大学那年你借给我的钱,今天终于能还上了。"
三叔看了看钱,摇摇头,笑道:"钱不用还,你帮我个忙行不?"
"啥忙?三叔尽管说。"我急切地问。
三叔坐在床边,叹了口气:"砖厂效益不好,砖窑都熄了,能不能帮我找个工作?"
父亲后来告诉我,砖厂早在去年就因环保问题停产了,工人们领着最低工资,日子过得紧巴巴。三叔失业大半年,靠着打零工度日,连相亲的钱都拿不出来。而大伯的水泥厂业务蒸蒸日上,分了一套两居室的楼房,儿子也考上了大学,却从未伸出援手。
我联系了公司负责外贸仓储的经理,为三叔争取到一个管理员的岗位。薪水虽然不高,但比起打零工要稳定得多。
三叔第一次穿上西装,戴上工作牌,脸上写满了自豪。他小心翼翼地整理着领带,对着镜子照了又照,嘴里念叨着:"这下可算是正经工作了。"
我陪三叔去报到的路上,他突然停下脚步,眼圈有些发红:"正阳,叔这辈子做得最对的一件事,就是借钱让你上大学。"
"三叔..."我哽咽着,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"傻小子,别哭丧着脸。"三叔拍拍我的肩膀,"叔相信你,这小子肯定有出息。现在看来,叔没看错人!"
在仓库工作了一段时间后,三叔的表现得到了领导的认可。他踏实肯干,细心负责,很快就被提拔为主管。有了稳定的收入,三叔开始张罗着相亲。在一次单位组织的联谊活动中,他认识了隔壁纺织厂的会计刘敏。
刘敏比三叔小五岁,是个温柔贤惠的女人,离过一次婚,带着一个六岁的女儿。两人一见如故,很快确定了关系。
刘敏常说:"正民这人,心好,实在,比那些只会花言巧语的男人强多了。"
三叔也乐呵呵地说:"大龄青年终于找到组织了!"
两年后的春节,全家人难得聚在一起。三叔和刘敏已经结婚,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。刘敏的女儿也认三叔做了爸爸,叫得亲热。家里添置了新家具,电视机也换成了29寸的彩电。
饭桌上,三叔脸上的沧桑少了几分,眉宇间多了几分踏实与满足。他给每个人倒上酒,笑着说:"来,今天全家人聚在一起,咱们好好喝一杯!"
酒过三巡,气氛热烈起来。大伯突然举杯对三叔说:"老三,这些年是大哥眼光不够长远,看不起你的选择。如今你比我还有出息,大哥敬你一杯,赔个不是。"
全桌人都安静下来,等着三叔的反应。三叔只是笑着摆手:"咱兄弟之间,说这些干啥。人这辈子,能帮别人一把是福气。正阳的大学,是我这辈子最值得的投资,投资的是他的希望,也是我自己的希望。"
大伯的眼圈红了,端起酒杯一饮而尽。
我也跟着端起酒杯,泪水模糊了视线。在这个物欲横流的年代,三叔教会了我什么是真正的亲情,什么是无私的付出。
饭后,三叔拉着我到院子里抽烟。冬夜的星空璀璨,北风呼啸而过,却吹不散心头的暖意。
"三叔,谢谢你。"我深吸一口气,真诚地说,"如果没有你,我可能现在还在工地上搬砖。"
三叔笑着拍拍我的肩膀:"命运这东西,就像接力赛。我把接力棒传给你,你以后再传给别人。记住,世界上最重要的,不是钱,而是情。人情,有时候比天还大。"
他掸了掸烟灰,目光望向远方:"咱老李家的人,就得有这股劲儿,再苦再难,也不能忘了帮衬亲人。"
夜深了,屋内传来欢声笑语。我和三叔并肩而立,二十多年的时光在脑海中闪回。从那个拿到录取通知书却交不起学费的少年,到如今事业有成的年轻人,一路走来,是三叔的无私奉献成就了今天的我。
春节的爆竹声中,我坚定地许下心愿:像三叔帮助我一样,我也要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。这不仅是对三叔最好的报答,也是对生命最大的尊重。
人生路上,我们或许会遇到很多人,但真正能在你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伸出援手的,往往是那些你最不经意的人。他们不求回报,只因为心中有爱。
就像三叔说的,人情,有时候比天还大。这份情,我会用一生去传递。

